波果

Atqui vivere, Lucili, militare est.

【现代主义文学笔记-9.8】“1910年12月,人类的形象永远改变了……”

Jean-Michel Rabaté教授

现代主义文学研讨班

九月八日

笔记为本人整理,有个人增补

 

 

严格来说,并不存在所谓的“现代主义运动”一说。“现代主义”这个词是学者发明的概念。为了方便研究,我们将一系列局部的、连接松散的艺术运动归纳到“现代主义”这一统称下,例如法国的立体主义、意大利的未来主义、俄罗斯的构成主义,诗歌上由庞德和H.D.等人主导的意象主义、以伦敦为中心的漩涡主义等等。这些主要以报刊杂志、画展和宣言等形式组织起来的先锋派运动,之所以会被学者冠以“现代主义”的名号,是因为它们都具有一种重要的问题意识:什么是“现代”?是什么把我们与既往年代的画家和诗人区分开来?问题的核心在于:“现代”能否由新的艺术形式所定义?如果“现代”意味着拓展新的艺术形式——而非进一步扩张艺术所要处理的内容——那么新的形式从何而来?乔伊斯为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尾:主人公斯蒂芬在经历了种种困难和挫折以后,决心离开堕落的故乡都柏林,前往海外学习艺术。在他身上体现的正是这种对于过去的不满,以及对于未来的展望。为了寻找新的形式,“现代”的作家虽不至于斩断自己和过去的联系,但至少要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自己的整个过去。对于乔伊斯笔下的斯蒂芬而言,这种总体性的反思意味着离开故乡的世界,经营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全新的生活空间

现代主义的开端绝不是纯粹的“形式实验”那么简单。如今我们称为现代主义的这些前瞻性的运动,它们首先把自身的任务视为创造一种新的生活空间,从而推动一种黑格尔意义上的伦理(Sittlichkeit)变革。这个词在英语中可以翻译为“Ethics”,但如果在词形上也追求一致,就会变成“Ethicality”:伦理之所以成为伦理的条件,使伦理合乎现实的具体基础。我们时常认为,道德(morality)是具体的、偶然的,而伦理(ethics)是更为接近本质的。但在词源学上,morality来自拉丁语中的mores,而拉丁语的mores同样是对希腊语中的ethos的翻译。在获得“伦理”的抽象意义之前,ethos的本义是“习惯、习俗”,比起我们今天所说的ethics更接近于habits或customs——总之是一种具体经验的产物。所以在黑格尔眼中,伦理(Sittlichkeit)总是分散在具体可感的mores与habits之中。伦理的变革足以带来时代的更替,但这种变革恰恰是从最难以察觉的惯习的层面上开始发生的。

伍尔芙在1924年的文章《本尼特先生和布朗女士》中写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在1910年的12月左右,人类的形象(the human character)改变了。”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是这个如此精确的日期?1910年的12月并没有发生多么宏大的事件。然而,伍尔芙断然认为,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前后,所有的习惯和观念都在不经意间转变了。她甚至做了一个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对比:维多利亚时代的厨子差不多就是主人的奴仆,但乔治时代的厨子会四处采购、跟主人一起出行、和别人结交关系,俨然是民主时代的公民(注:乔治时代指的是英国国王乔治五世统治的时期,即1910年到1936年)。既然在讨论所谓人类形象的变迁,为什么要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厨子身上?伍尔芙认为,时代的更替正是由这些微乎其微的观念转换一步步导致的。黑格尔所说的伦理(Sittlichkeit)变革也是如此。

1911年,卢卡奇在一篇名为《渴望与形式》的文中分析了小说家查尔-路易·菲利普(Charles-Louis Phillippe)的代表作《蒙帕纳斯的布布》(Bubu de Montparnasse)。小说讲了一名穷酸的乡下青年来到首都巴黎的故事。在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里,他爱上了一名妓女,却没有勇气把她从皮条客的手中解救出来,最终还因为沾上了他的美人传染给他的花柳病,反倒憎恨起巴黎的生活来。卢卡奇认为,这篇小说之所以具有“现代性”,是因为菲利普把巴黎的“地下世界”描绘为一个独立自洽的伦理空间。为了救出他的美人,主人公无时无刻不在探索这个世界的复杂规则,却总是受到蒙蔽和欺骗。他从小接受的伦理道德在巴黎的新世界中毫无容身之地,所有的常识和习惯都失去了效用,这就是一种伦理秩序被另一种秩序所取代的后果。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将《安提戈涅》视为伦理变革的典范:面对城邦的禁忌,安提戈涅坚持埋葬自己的兄长,以视死如归的态度接受克瑞翁的残酷惩罚,最终导致宙斯向城邦降下天灾。安提戈涅标志着古希腊城邦的伦理危机。对于黑格尔而言,她对克瑞翁的嘲弄和蔑视是一种“摧毁了城邦的讽刺”。某种意义上,菲利普笔下的皮条客不就是安提戈涅召唤的天神吗?在旧世界的伦理失效之际,新的伦理以压倒性的力量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但它的肇始却又恰恰是那些看起来再微小不过的事情。

(另外,并非巧合的是,艾略特在读过《蒙帕纳斯的布布》后说自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冲击”。《荒原》开头的名句——“混杂着记忆和欲望”——就是出自菲利普的这篇小说。)

总而言之,被我们称为“现代主义”的诸多运动根植于这样一种意识:文学本身即是伦理(Sittlichkeit)变革的一部分,而且比起其他创造活动,文学更具有推动伦理变革的能力和责任。朗西埃在《沉默的话语》(La parole muette, 1998)中甚至将雨果视为现代主义文学的第一名先驱,因为雨果不仅是在为了伦理目的而写作,他的小说表现的对象也正是伦理的变迁本身。按照伍尔芙的说法,针对“人类形象”(human character)的诊断成为了现代主义的第一要务。我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现代主义作家,这不是因为他笔下的人物与那些现实主义者的人物有根本上的差异,而是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时刻都在面对新的伦理状况,即巴赫金所谓的“对话,复调”。对伦理危机的觉察首先出现在小说的形式中,小说家仍扮演着诊断危机的“局外人”的角色;但逐渐地,就连艺术家自己也无法从伦理困境中脱身了。艺术家必须意识到艺术的每个方面,无论是具体的内容还是抽象的形式,都会产生细微而不可磨灭的伦理影响。艺术家自己正是新习惯、新观念、新道德的创造者,因此要为即将到来的伦理变革负起全部责任。这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使得写作本身成为了一种具有巨大风险的行动。从这个角度来看,纯粹的“形式实验”与其说是早期现代主义的标志,不如说恰恰是被现代主义淘汰掉的一种写作态度。从此往后,任何形式上的革新都可能孕育着伦理上的革新,写作的政治性维度因而成为了必然。

 

 

在伦理变革的临近成为一种普遍的感受以后,作家如何对待当下、对待自己背后的整个文学传统,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问题。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篇文章正是在回应作者与历史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文章开头,他呼吁本时代的作家应当拥抱一种“历史意识”(historical sense),这种意识“既是关于那些永恒不变之物,也是关于那些在时间中变迁之物”。在这里,他引用的是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对现代性的著名定义:“现代”一半是永恒,一半是转瞬即逝。为了表达永恒的理念,作家必须发掘它们是如何在现今的时代中得到体现的。反过来,看似是纯粹偶然的“当下”,其实决定了我们对整个过去的解读。就诗歌而言,既不存在完全脱离传统的新形式,也不存在完全脱离当下理解的绝对的“不朽经典”。诗人总是在与自身所处的整个文学传统发生各种各样的、有时甚至是出乎意料的互动,而这些交互影响的蛛丝马迹又会重新成为后来者的创作源泉。

许多人认为艾略特是个血统纯正的经典主义者,乃至精英主义者,因为他推崇某种文学正典的“理想秩序”(ideal order)。然而,他在这篇文章中果真是这么说的吗?我们看到的恰恰是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艾略特所设想的“传统”绝不是一具僵死的框架,而是一种易于重塑的、随时都在发生活动的过程性的总体。“理想”(ideal)不应当理解为某种没有争论余地的完美。相反,我们最好把它解释为胡塞尔的“观念性”(ideatic),也就是认知主体为自己的认识活动布设的秩序。绝对客观的经典排序不可能存在,是我们的解读活动为经典文本赋予了当下性,而这些文本又反过来充当了我们理解当下的参照物。所以艾略特设想道,在现代主义诗人用传统参照自己作品的瞬间,过去的“和谐秩序”就被整个打破了。当下的介入(introduction of the present)带来的是整个文学传统的重新排列(the rearrangement of the whole)——the existing order is complete before the new work arrives; for order to persist after the supervention of novelty, the whole existing order must be altered; and so the relations, proportions, values of each work of art toward the whole are readjusted.

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定义“传统”,会让我们想起博尔赫斯的《卡夫卡及其先驱》这篇幽默的短文。他指出,卡夫卡的写作风格早在芝诺的飞矢悖论、韩愈的《获麟解》、克尔凯郭尔的神学寓言和布朗宁的诗歌中就有体现,这四位“先驱”的思想几乎没有共同点,但拼凑起来,却又好像各自组成了卡夫卡小说的一部分。反过来,我们阅读了卡夫卡的作品之后,也不可能像韩愈的同时代人那样解读韩愈,按照“原本的方式”看待这四位“先驱”的思想了。在《皮埃尔·梅纳德,堂吉诃德的作者》这篇小说中,博尔赫斯用皮埃尔·梅纳德这个虚构的小说家再次解构了“经典”的概念。这名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为了还原塞万提斯的创作,使用各种办法,写出了与《堂吉诃德》一字不差的若干段落。但叙述者——匿名的评论家——却认为,梅纳德的二十世纪《堂吉诃德》远比塞万提斯本人在十七世纪初写的《堂吉诃德》更为博大精深。幽默之处就在于,这两个文本是完全一致的,但所有后来的读者都无法绕开梅纳德而解读塞万提斯,乃至于塞万提斯的原著几乎变成了梅纳德作品的一个注脚。

塞缪尔·布特勒在1897年写过一本颇为奇特的著作,《〈奥德赛〉的女作者》。他在阅读荷马的这部史诗时,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奥德赛》只可能是由一名女性写出的。在这本著作中,他巨细无遗地列出了许多证据,例如奥德赛在海滩上赤身裸体地遇见瑙西卡公主时,第一反应是遮住自己的下身。他认为这种细致入微的描写只可能出自一位敏感的女性之手。当然,布特勒列举的细节还包括《奥德赛》描写女性梳头和沐浴的方式等等。可以说,在布特勒的研究问世之后,我们解读荷马的视角永久地改变了,再也不会与那些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的观点产生雷同。在这里,艾略特对于“传统”的论断又一次应验了。小说家大卫·罗奇(David Lodge)在他1984年的《小世界》中塑造了一名总想惊世骇俗的大学生的形象,为了博取别人的注意,他写了一篇叫做《论艾略特对莎士比亚的影响》的毕业论文。有人问他:“但莎士比亚不是死了好几百年了吗?”他一本正经回答道:“毋庸置疑,艾略特当然影响了莎士比亚!”现在看来,这个哗众取宠的学生反而正确得无可指摘。有评论家认为,艾略特在《荒原》等诗歌中对莎士比亚的广泛化用几乎塑造出了一位“二十世纪的莎士比亚”。无论莎士比亚学者赞同还是反对艾略特对莎士比亚下的论断,如今我们对莎士比亚的认识、对他的作品提出的问题,已经由于艾略特的影响而变得与之前任何一个时代都有所不同了。

对于“传统”的重新解读并不依赖作家的“个性”,而是取决于作家如何察觉到“寓于当下的传统”,从时代的偶然中发掘出当下与传统的必然联系。艾略特将作家的个人天赋比喻为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并不是强硬地拆解既有的传统,而是诱导现存秩序自身发生冲撞、滑动、重组。在写作中,作家应当从狭隘的“个性”中解脱出来,去拥抱新的身份和新的人称——不再以“我”的口吻作诗,而是在诗歌中成为“你”、“他”乃至“我们”。诗人的使命不是表达“自我”,而恰恰是在诗性语言中抹除自己的个体性,不断地将“自我”献祭给语言——诗歌就是一场没有间断的献身(a continual self-sacrifice)。卡夫卡对写作采取的也是这种态度。庞德的第一本诗集题为《假面》(Personae),指的就是诗人将个体身份消融在诗歌艺术中。叶芝、乔伊斯、艾略特、庞德都很青睐persona这个词,它的原意是古希腊戏剧的歌队佩戴的面具,分为喜剧面具和悲剧面具两种,而按照尼采的观点,歌队正是酒神的狂醉,是个体身份的瓦解与无人格的情动(affects)之狂欢。

面对将近的伦理变革,诗人不得不负起重读一切传统、改写一切传统的重任,这种难以忍受的压力(pressure)以化学反应般的方式带来了当下与传统的聚变(fusion),却也要求诗人主动抹除自己的身份,实现个性的灭绝(the extinction of personality。毋庸置疑,对于艾略特而言,这种接近于人格死亡的体验不过是诗歌的开端。在《传统与个人才能》的结尾,他引用亚里士多德在《灵魂论》中的断言:人的灵魂在死亡面前是“不为所动”(impassive)的。亚里士多德的原词ἀπαθές(apathic)也就是我们今天的apathetic(无动于衷),它的变体ἀταραξία(arataxia)至今仍被用来表达“超然物外”的含义。可以这样说:艾略特理想中的诗人,正是这样一个置身于最彻底的痛苦中,却又丝毫不受痛苦影响的意志强大者,一种在剧烈的化学反应中毫发无伤的“催化剂”。为了达到这种超越的境界,诗人必须在传统和当下的重负下淬炼自己的技艺。拥抱伦理变革的必然性,以牺牲自己的身份为代价推动它,这就是艾略特式诗人的悲剧使命——The tradition terrorizes the poet who, in turn, becomes terri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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