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果

Atqui vivere, Lucili, militare est.

致某个夏洛特

你并没有刺死太阳之一,夏洛特。你并没有战胜小丑的歌队。革命为每种颜色都赋予了寓意,因而巴黎不再是记忆而是意义的乱石滩。当人们回想起你刻在花岗岩上的名字时,他们远远看见的将只有象征嗜睡的白连衣裙与象征梦幻的白匕首,但我知道,夏洛特,你为共和历的获月十五涂上了紫色,浓烈如生存记号的紫色。当人们回想起七月三日时,当他们眺望历史的霜之海时,他们不会再牵着猎犬搜寻我们的扎营地,但我们仍在潜逃,假借那些抹去紫色的虚像伪装彼此的气息——你并没有死在浴缸里,而是死在至高的画框中央,仅在那里,遍体红疹的男人手握凶器颤栗着,而你在流血。可是夏洛特,你的伤口并不存在,正如空气中将你的脸颊哺育得如此潮红的煤粉与花绿青并不存在。你死去了,像一颗慢慢腐烂的草莓,你其余的死仅仅是一种傲慢对别处文本的挪用。你用这一次死抵抗着其余被封存在相互平行的射灯下的死。而在这个奇异的时间,这条奇异的公路上,你知道吗,夏洛特,我也在用一种傲慢抵抗其余的傲慢。万能胶状的天空不会困住我。倒行的村庄不会困住我,它们的面孔好似那些因过于靠近土星而被毁的月球——夏洛特,我如此联想并非偶然,因为一条公路与一场革命,二者都如此嗜好直线,如此富有截断大地的野心。由离心力筑成的交通枢纽不会困住我,从高空看,它们是灰色的四瓣花纹章,而从桥下看,它们布满铆钉,隐喻着人们借助纽结弯曲空间的技术之臻备。你死后的一个世纪是镜子的世纪,夏洛特。为了完成他的拱廊街计划,哲学家兼收藏癖者本雅明宣称要把自己最终的著作造得像巴黎一样大。他的夙愿没有完成,事实上,他的死仅仅是由于日期的误算。他的夙愿也不可能完成,因为巴黎是无穷大的。在他死后,他在地底补写遗稿的速度终究抵不上蚁群腐蚀的速度,但这并未减缓巴黎的增殖,它在镜子形成的长廊里不断向内复制自身,直至生长成一片无与伦比的冰晶,直至任何人们可以指认为巴黎的部分都与最外层的巴黎毫无相似之处。夏洛特,为何我在此刻如此思念你呢,这并不是由于你的紫色同样在万花筒的休克中复制了无穷次的缘故,也不是由于我企望像你一样不断自戕的缘故。人们想将巴黎造得像罗马一样大,而我呢,我路途上的这些地名:六合,天长,明光,凤阳,怀远。这些雄伟的空名犹如一长列废墟瞩望着一个损坏的中心。究竟是怎样的野火、怎样的言语拦腰剖开了它们在时间上的厚度,我无法想象。我途经许多地名,却像行走在同一场葬礼里。矿山不会困住我,风力发电机不会困住我,又是一座村庄,外墙白如解剖模型的颅骨,它也不会困住我。然而你,夏洛特,我确信你就在公路沿途的某处,你仍在流浪,追踪某个不再愤怒的马拉,你与那些无时无刻不在面朝树林默哀的拾荒者们处在同样的段落里。你死去了,像一颗无处不在却又不存在的紫色电子,你的无穷大将在观测瞬间塌缩为负一或零。你是巴黎或此地,是噪声的飓风眼或引擎的替代物,我们两人中间至少有一个错位的灵魂。因此大卫像描绘圣徒那样描绘你,人们亲吻你下垂的右臂,竟导致它提前腐烂而折断。也许只有波德莱尔会这样亲吻迪瓦尔的右臂,她是黑色的维纳斯,也是波德莱尔渴恋的尸体。只有在迷狂的时代,人们才会真挚地爱上尸体,并在她的腹部想象一具胎儿:新的法度,生有羊角的人类,不过总是寓居于旧生命的回环内部,罗马在地上的重现,一类品德高尚、患有致命洁癖的公民。然而,本雅明不相信回环。即便在目睹巴黎对自身的复制后,他仍坚持历史的飓风总是冲击我们的背后,艺术总是像泡沫的反光那样辉耀在旧时代被撕破的刹那。他相信,事物即便在回环中运动,也无法凭自身认出回环的模样,夏洛特,因为他信仰弥赛亚,或言时间尽头的时间,从事物的滞碍中破壳而出的时间。他相信我们都在奔向同一次毁灭,但那并不是下一个一千年降临的征兆。那只是愿望与死亡难舍难分导致的精神的脱缰。不再有时间或行动,因为,夏洛特,我们不再分得清是公路停止了延续,还是所有的公路已被遍历。我们将上升到同一个水平面,那里你也许仍作为科黛被铭记着,也许同我一样从未被铭记。你没有功与过,夏洛特,正如愿望与死亡押韵。我只是怀着私心念着你的名字,夏洛特,午后的一零四国道扑面而来的每一座输电塔都向我耳语着你的名字,夏洛特,我独一无二的脉搏,夏洛特,夏洛特,我们终将像所有诉讼状中写的那样,在夜之帝国不起眼的一隅汇合,但那时你不会认出我,我也不会有勇气割开嘴唇,转身迎上你被毁的面孔。

2020. 10. 3


献给秋海

RIP 2020. 10.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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